□姜锋青
进入数九寒天,总是叨念着下雪,总在回忆童年下雪的日子,天地白茫茫,江山莽苍苍。青山绿水的平凡世界,常常一夜间变得银妆素裹、玉雕玲珑了。
打读中学时起,便有了赏雪的兴致,跟老师咿咿呀呀背唐诗,咏雪的诗便成心中流淌的音乐:韩愈的“白雪却嫌春色晚,故穿庭树作飞花”啦,岑参的“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”啦,都在我心中埋下“雪”的种子。
下雪的日子,我喜欢在雪中奔跑、歌吟、起舞,当然那是青年时代。那年春节,我与新婚的妻子回家拜年,十里路程,我们在周天寒彻、大雪飞舞中戴着毡帽、围着围巾,踏着一尺多厚的积雪,在呼呼寒风中牵手跋涉,有时被风一起掀倒,有时滑向坡下的雪谷,好深好白好香的雪啊!我们被飞雪吻着抱着,仿佛成了白雪怀中的宠儿。
也许有人说我们是“苦中作乐”。其实苦中作乐要嚼得苦根,识得乐趣。我与妻子十里路上在风雪中互考,我问:“谁个在漫天风雪中,骑驴上灞桥?”妻答:“李白诗云‘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闻’,该是孟浩然吧!”我又问:“雪敲窗棂,是谁扫雪煎茶迎客来?”妻答:“应是结庐在孤山中的林逋吧!”一问一答间,多少咏雪的诗词美景浮现在我们眼前:“六出飞花入户时,坐看青竹变琼枝”的曼妙;“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人”的荒寒;“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”的温馨;“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的清高……
人到中年时,咏雪的兴致已变成心中的一种温暖与慰藉了。五十毛边的人,争过了,拼过了,得意过,也失意过。意气平了,心胸宽了,赏雪已成为一种心理按摩。那年春节刚过,我不慎闪了腰,步履维艰,行动不得,窝在家中不能出门。好友冒雪登门,不由分说,搀着、扶着、背着我去一座茶楼品茗。那年的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周有余,轻盈的六角形晶体,将街市楼宇妆扮成童话世界的白色宫殿,透过窗口,可见系着红围脖的小姑娘在雪中追逐嬉戏,犹似一朵朵迎风怒放的红梅。我们默默地品茗,对视微笑,在默契与交融中感受生活的馈赠。是呀,雪天里捧着朋友递上的红茶,犹如捧着一颗水晶般的爱心。有人说:相处舒服,是最好的朋友关系,和舒服的人在一起,是最好的养生。不是么,此刻的我轻呷红茶,只感到浑身温暖与陶醉,不由想起二月河的一句话:雪天有多闻直谅之友围炉对饮,人生足矣!
人到老年,赏雪又进入另一种境界。行笔至此,我想起台湾诗人林清玄的一首诗:“白鹭立雪,愚人看鹭,聪者观雪,智者见白。”短短四句,写雪天雪景,写出了禅气、禅思、禅境。这首诗,由鹭———雪———白一层层递进,展示了作者幽深清远、静穆旷达、适意淡泊的审美意识,同时,还揭示了唯有禅之智者才能抛开物我之界限,所见只是白茫茫一片。诗中的一个“白”字,“顿了本心清净”,心灵澄净方可达到“物我两忘”的境界。站在乱雪纷飞中观赏立雪之白鹭,耳顺之年的吾辈,该清醒旷达一些为好。作家李国文告诫我们:老了以后,互相提醒,不要怕被遗忘,不要怕受到冷落,不要不识时务地抛头露面,不要看重了名利嫉恨年轻人长江后浪推前浪……
雪天的回忆如同春季里赏花,当人们踏雪寻梅,在月照青霜时俯身叩问大地,恰恰也是春气在雪裹的季节里萌动的日子。雪花是冬天的精灵,也是迎春的使者。